原创 ｜偏居一隅，化外岛邦，英国为何能第一个“IPO”，最早实现工业革命？
我们对享受现代文明的福祉是那么习以为常，出行可以选择各种交通工具——汽车、飞机、轮船、高铁，患病可以有各种检查——各种化验、X光、B超、CT、核磁共振，通讯交流可以用电话、手机、互联网、卫星通讯，娱乐休闲有电视、电影、电游以及远隔重洋的现场直播。我们是否想过，这些现代文明成果，是如何出现的？人类社会从茹毛饮血发展到今天的信息时代，是怎样走过来的？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凭空而来自然产生的，一切果皆有因，追溯起来，现代科技和文明，其滥觞皆为英国的工业革命。
那么，为什么是英国，能够在全世界第一个实现工业革命，成功“IPO”，晋级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国家，是上帝在掷骰子吗？是他们中了头彩吗？
研究这个问题的文章可以说汗牛充栋，总结出来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我从一个投资人的角度看，其实英国崛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在社会管理上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模式和制度，正是这种模式创新和制度创新，才让英国能领跑世界，傲视群雄。而在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中，我认为有两个历史事件和一位历史人物，最为重要。
第一个重要历史事件，就是英国《大宪章》的签署和颁布。
1215年6月15日，也就是807年前的今天，在离温莎城堡不远的泰晤士河畔，一块叫做兰尼米德的草地上，英国国王约翰与二十五名英国男爵，在教会代表朗顿和马斯卡的见证下，商谈起草了一份名为Magna Carta的文件，中文译为《大宪章》。这份文件用拉丁文写成，并不长，一共3655个单词，但影响极其深远。
这个约翰国王，为了持续他在法国进行的战争，在英国国内横征暴敛，造成民不聊生，出现了英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纪录可查的通货膨胀，英国各阶层强烈不满，终于以菲兹沃尔特为首的男爵们结成同盟，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起兵反抗，伦敦等地民众也积极响应，双方互有胜负，僵持不下，最后在教会的调停下，约翰国王不得不与反抗的男爵们达成妥协，签署了这份《大宪章》。
图1 签署《大宪章》
《大宪章》明确阐述了，在王权与法律之间王权必须服从法律，国王不得干预司法，任何人必须经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才能定罪，《大宪章》第三十九条写明：“任何自由人将不受逮捕、监禁、没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流放，或以其他任何方式受到伤害，朕亦不会对其施加暴力或派人对其施加暴力，除非通过其平等人士的合法裁决或通过英格兰法裁决”，开启了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程序正义、陪审团制度”等法治概念的先河。
《大宪章》规定国王征税征兵、提高各种租金和劳役等，必须经过国民的广泛认可，经过有各方代表参加的专门会议通过才可实施。《大宪章》第十二条：“未经全国广泛协商，不得在朕之国家征收任何代役金或摊派任何捐助”，第十四条：“为就摊派捐助或征收代役金事宜进行全国广泛协商，朕将提前至少40天向诸位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院长、伯爵及大男爵逐一发出诏书……,通知他们在所定日期和地点开会，商议诏书中所载明之事……，议事之日所议之事将根据与会者之决议执行”。开启了分权和代议制民主的先河。
《大宪章》还规定授予伦敦等城市保有自治的权利，保障教会自由和教会的权利，规定了保护自由进行国际贸易的各种规则，对地方官吏的权力也进行了界定和限制，《大宪章》在第一条就明示：“朕以朕本人及万世后代的名义许给本国一切自由人下述之一切自由,许其及其后代从朕及朕后代处保有如下自由……”在第十三条中规定：“伦敦市将享有其一切古已有之自主权及陆路与水路之免费通关权。朕还同意并允许所有其他市、区、镇、港均享受其一切自主权与免费通关权”。这些清晰而明确的条款，开启了保障宗教和商贸自由和社会自治的先河。
男爵们与约翰国王出于各自的私利而相互斗争，最后相互妥协而签署的《大宪章》，铸成了英国以及全世界社会进步的伟大丰碑。但王权是不甘心被关进笼子的。《大宪章》签署不久，约翰王就背信弃约，重开战端。第二年（1216年）约翰王在疲于奔命中死去。他的9岁儿子继位成为英王亨利三世。为了稳住小国王的王位，王室只能向贵族寻求支持，贵族们趁机要求国王重颁了《大宪章》。亨利三世在位五十六年，他也多次想要想废掉《大宪章》，但终未如愿。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大宪章被反复冷落和重新颁出，被反复修改和确认，王权和限制王权之间的斗争持续不断，甚至在1649年违约的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但正是经过了这几个世纪的反复斗争，《大宪章》逐渐成为了英国宪法性文件。“王在法下”的原则开始在英国逐步确立。
在这种不断的反复和斗争中，英国走到17世纪，这时，英国出现了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约翰.洛克。
约翰.洛克于1632年出于英国的萨默塞特郡威灵顿村，他的父母是清教徒。在他出生时，英国国王是斯图亚特王朝的查理一世，那时的英国正是一个动荡的时期，他17岁（1649年）在英国著名的威斯敏斯特中学读书时，国王查理一世被英国国会处死。中学毕业后他就读牛津大学，深入进行实验哲学和医学的研究，并且成为了皇家学会院士。但他对哲学和政治思想方面更感兴趣，相续出版了《人类理解论》、《政府论》、《论宽容》等著作。他的思想极具穿透性，极大地影响了伏尔泰、卢梭、休谟、康德等思想家哲学家以及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自由、平等、分权”等诸多理念，就是洛克首先正式提出并进行论证的。
图2 约翰.洛克（英国 1632年－1704年）
洛克旗帜鲜明地反对“君权神授”，他指出：政府的权力应来自于被统治者的同意，建立国家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保障社会的安全以及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这些自然权利，当政府的所作所为与这一目的相违背时，人民有权采取行动甚至以暴力的方式将权力收回。洛克还巧妙地暗示读者，当时英国的詹姆斯二世已经违反了这个理论。
洛克还首先提出了人类具有一种自然自由或天赋自由的概念。他以保护个人权利为出发点,使自然权利与自然法理论和社会契约论相结合,论证了个人权利的神圣性和优先性,政府只是保障个人权利得以实现的工具。“人们既生来就享有完全自由的权利，并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人或许多人相等，不受控制地享受自然法的一切权利和利益，他就自然享有一种权力，不但可以保有他的所有物——即他的生命、自由和财产——不受其他人的损害和侵犯，而且可以就他认为其他人罪有应得的违法行为加以裁判和处罚”。
洛克还是最早提出分权理论的思想家。他认为，要真正保护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必须实行法治和分权。他的分权是指要把国家的立法权、行政权(执行权）、外交权(联邦权)分开，由不同的人掌握。立法权地位最高，执行权和外交权从属于立法权。
洛克在他的《论宽容》中阐释出了这样一种观念：“必须严格区分公民政府的事务与宗教事务，并正确规定二者之间的界限。”政府的基本职责在于使人们幸福和安全，它是针对人的自然权利而存在的，是公共的。而宗教却诉诸于人们的理性选择，是人们头脑中的事情，是私人的。政府不能管理人们头脑中的东西。他的理论为宗教自由和政教分离的现代政治制度打下了理论基础。
洛克的这些理论和思想，对与他同时代发生在英国的“光荣革命”提供了理论支持和思想指引，对工业革命所赖以生存的法律和制度环境的形成和确立意义重大，对后来的美国独立等重大历史事件，也影响深远。直到今天，仍然闪耀光辉，泽被后人。
两个重要历史事件中的第二个事件，就是英国的“光荣革命”。
历史发展到了1685年，英国国王查理二世死去，他的弟弟詹姆斯二世继位。詹姆斯二世为了追求绝对的王权，建立了一支三万人的属于国王的常备军，为了保有这支大军，他必须增加军费，而这需要英国议会的批准（这一制度不能不感谢《大宪章》），英国议会拒绝了詹姆斯二世，而他则关闭了议会；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违反英国政府制定的关于禁止天主教徒担任公职的规定，委任天主教徒到军队以及英国政府各部门、教会、大学担任重要职务，这引起了占英国社会多数的英国国教徒的普遍不满。
1688年6月20日，詹姆斯二世的儿子出生，这样一来，他信仰英国国教的女儿玛丽将无法继承王位，将来英国王位会由信仰天主教的小王子继承。这成为英国各阶层与国王詹姆斯二世矛盾的引爆点。
此时的英国，刚刚经历过英国内战和克伦威尔的狂暴不久，所以这次，从贵族精英到普通民众，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理智和冷静，他们采用了不流血的把暴力控制在最低限度的作法：英国议会中辉格党和托利党的要人联合起来，于1688年6月30日，写信给当时荷兰执政、詹姆斯二世女儿玛丽公主的丈夫奥兰治亲王威廉，邀请他带兵前往英格兰，表示全国人民将团结起来，在他的率领下，驱逐詹姆斯二世国王，由他们夫妻二人共治英国。（该信的签名者共七人，史称“不朽七人”）
图3 威廉三世和玛丽女王共治英国
1688年11月5日，威廉率军在托尔湾登陆。众望所归，人心所向，詹姆斯二世的统治土崩瓦解，詹姆斯二世逃亡法国，威廉兵不血刃进入伦敦。这场不流血的政变就是人类历史上著名的“光荣革命”。
“光荣革命”最重要的成果是1689年的《权利法案》以及《宽容法案》，这两部法律是英国历史上自《大宪章》以来最重要的两部法案。约翰.洛克的许多思想和理念，在这两部法案中得到了体现。
1689年《权利法案》的全称是《国民权利与自由和王位继承宣言》，这是一部与1215年《大宪章》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一部法律，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宪法型法律文件，奠定了英国君主立宪政体的理论和法律基础，也被认为是美国宪法的前身。主要内容包括：国王不得干涉法律；和平时期未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维持常备军；非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征税；人民有向国王请愿的权利；人民有配带武器用以自卫的权利；人民有选举议会议员的权利；国王不得干涉议会的言论自由；人民有不遭受残酷刑罚的自由；人民有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不被课以罚金的自由；国王必须定期召开议会。《宽容法案》虽有很多不足和局限，但仍充分体现了宽容与妥协的精神，结束了英国国内长期以来的宗教迫害和宗教战争，缓解和弥合了教派纷争，巩固了英国长期和平稳定的国内局势。
“光荣革命”使英国的国家统治机构和权力运行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彻底颠覆了“君权神授”和“王权至上”,在英国确立了“王在法下”的现代法治原则；议会成为英国的最高权力机构，确立了“议会至上”原则，无论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都逐渐认同绝对君主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必须淡出英国的政治舞台，人类的幸福应该构筑在法治基础上。
“光荣革命”之后，许多金融家与成功的工商业者开始进入贵族行列，英国的政治精英集团的成分发生了重大变化，打开了精英人士向上流动的通道。“光荣革命”使英国的外交权力由国王手中转移到了议会手中，这改变了英国制定外交政策的原则，使其符合国家利益而不是国王个人利益。“光荣革命”前后，以洛克为代表的思想家理论家也用各种方式，为“光荣革命”摇旗呐喊，英国各大城镇涌现出了大量报纸，使英国的意识形态取得了空前的解放和进步。
“光荣革命”也是一场国家财政运作上的革命。过去英国国王随意决定国库的支出，财政局面每况愈下，所以国王就想各种办法横征暴敛，或者借钱不还，这样的政府不会有任何信用。在“光荣革命”之后，国王无权支配国库开支，在法律的约束和制度的保障下，产权保护得以真正落实，英国政府说话算数，这极大降低了英国主权债务的风险，使得英国国债利率降低，债务规模扩大，老百姓愿意借钱给英国政府。“光荣革命”后，英国和法国和西班牙进行了多年战争，耗资巨大，但英国政府可以从民间（包括从其他国家，甚至包括从交战国）筹集到所需资金，有了充足的军费才能打赢战争，而战争胜利后又让投资者分享红利，这种正向循环，使英国逐渐成为当时世界上拥有最强军事实力的国家，同时也建立起了强大高效的金融体系，二者支撑起英国在与欧洲列强的争霸战争中不断取胜，以及在全球进行殖民扩张，成为“日不落帝国”。
“光荣革命”最初引起的变化既不显著也不稳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英国逐步确立了一种与欧洲大陆以及世界上所有国家都不同的政治体制与政府制度——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君主立宪制度，这是英国实现工业革命最重要的原因和基础。今年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登基七十周年，整个英国刚刚举行完声势浩大的阅兵、教堂感恩仪式、白金汉宫外的大型音乐会等各种庆祝活动。想想走上断头台的法国路易十六国王，想想全家被秘密枪决的俄国尼古拉二世沙皇，英国王室放弃绝对权力，归权议会，实施法治，真的是大智慧大赢家，受益无穷。
图4 英国女王登基70周年庆祝活动
从《大宪章》到 “光荣革命”，英国非常顽强曲折地走到了“王在法下”，完成了君主立宪，逐步实现法治、代议制民主和分权，杜绝了内战，形成了保护人身权利和私有产权的完善制度，使人们摆脱了对绝对王权所带来的暴政的恐惧，解除了对工商业以及贸易的各种限制，经济得到了快速发展，确立了言论、出版、学术研究以及宗教信仰自由，实行政教分离，建立起了良好高效的金融体系和资本市场，从而释放出蕴含在千千万万英国人中间的巨大创造力，激发出他们创造财富追求财富的无穷力量，极大促进了英国科学技术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使英国率先在人类历史上实现了工业革命，推动人类社会进入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速发展阶段，并让英国享受到了巨大的先行红利。
英国最早实现工业革命，其原因是综合的和多方面的，包括英国的理性主义学术传统，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民主实践，新教伦理，以及海外殖民掠夺及其财富积累，还有英国煤炭资源的丰富，牛顿科学体系的建立等诸多原因。但我认为，本文所观察的历史事件及其脉络，是英国与同时代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最为根本的不同之处，也是其能最早完成工业革命的必要条件及最根本的内在原因。
做为一名投资人，我从商业的角度观察，英国的《大宪章》和“光荣革命”的成果《权利法案》，其实就是英国的国王与臣民，在对权力和财富分配以及社会运行体制等重大问题上发生严重冲突的情况下，没有像历史上太多相似情节那样，一定要一方消灭另一方，或者是割据称王，相互征战，不夺取绝对权力绝不罢休，而是双方相互妥协退让，讨价还价，以平等的主体资格，签订合同，达成交易。
这两个合同，最重要的本质是君主与臣民之间是以平等的主体资格签订的。因为是平等的主体资格，所以臣民演变为公民，实君最后变为虚君。因为是交易，所以双方不需要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而是用各有退让各取所需的合同条款来实现双赢。这与一百年后的法国大革命，形成了鲜明对比。用平等的交易方式完成社会变革，应该是“光荣革命”之所以“光荣”所在。
在人类历史漫长而又宏大的叙事长卷中，这些发生在英国的与当时历史主旋律并不和谐的小小音符，是那么微弱，但正是这些“音符”，将英国的臣民变为公民，激发出人的无穷潜力，为英国实现工业革命提供了法律和制度保障，开创了人类文明的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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